幸福的眼泪是什么味道?

幸福的眼泪是什么味道?


阳春三月,乍暖还寒。

华北地区的天气就像孩子的脸,太阳刚出来一会儿,就又躲了起来。风中还掺杂着冬天的凉意。

在繁忙的京广线旁边,坐落着一个为铁路供电的变电所,此时变电所内的气氛却并不融洽,一个黑乎乎的汉子正气呼呼地横着身子坐在桌前,胸膛不断起伏着。车间主任坐在他对面,脸同样也阴沉得吓人,其他人战战兢兢坐在桌子两侧,大气不敢出,控制室里安静得出奇。

“何工长,你以为撤岗是车间的决定吗?是哪个人的决定吗?这是段上的决定,是集团公司的政策,你的意见车间班子会考虑,也会逐级向上反映,但是今天必须执行撤岗任务,人员全部撤离,锁闭大门!”主任耐着性子,重重地加上了“何工长”三个字。看得出主任非常生气,说话时,声音都带着压不住的火儿。

“要撤就撤,我服从命令,没啥好说的,但我何同刚不用别人照顾,我也不去什么养老的地儿,我还没老,我的徒弟们还年轻更不用去养老!”何同刚梗着脖儿,脖子上青筋暴出,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,看样子是受了莫大的委屈。

“今天,不讨论这个,先执行撤岗,明天你去车间找我!”

“去,我一定得去,找段长我也不怕!”

“好!好!明天咱们好好说道说道,我倒要听听你的道理!”主任说完这句话,站起来转身大踏步向外走去。随行的车间书记也站起来用手指指着何同刚,“听不出好赖话!你你你,唉!”,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,不断摇着头走了出去,现场只留下众人面面相觑……

何同刚用左手捂住眼睛,右手无力地挥了挥手,示意让大家赶紧散了,他心里本来想故作轻松地和大家告别,可终究没有露出笑容来。“师傅,您多保重!”这时候再多的语言都感觉苍白无力,看着为了大家的前途和主任死扛的工长,大家的心里都很复杂和心疼,然而在大局面前他们同样毫无办法,在他们的心里何尝不跟何师傅一样呢……

过了好一阵子,昔日热闹的控制室终于安静了下来,人都走了。何同刚走出控制室,关上大门,此时的他感觉身体软绵绵的,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虚弱过,就像突然间被人抽去了背后的那根脊梁骨,挺不起身来了。看着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院,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烟,哆嗦着点了好几次才点着,袅袅燃起的青烟让他的情绪多少恢复了一点平静……

想起刚才的那一幕,何同刚隐隐感觉心里有点疼,今天自己到底怎么了?大呼小叫,还拍桌子,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,这让那些跟着自己的徒弟们怎么看啊?快五十的人了,平时的涵养呢?真是越老越没出息了!其实开始一切都挺好,就是一句“去巡检工区养老吧!”一下子触动了自己的底线,他感觉心中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了。唉!后悔吗?他何同刚干什么事儿从未后悔过,就像他当初选择变电值班员一样,后悔也没用,就像打碎了的碗,即使粘得再好,但裂痕还是存在的。

从控制室出来,巡视全所一圈大概需要走5400多步,经过5道挡鼠板,开7扇门,22个箱子,填写8项记录……这条路他已经走了不下几万次,他也记不清带着多少人走过这条路线了,只要来了新人他都要带着他们熟悉这条路,一个设备一个设备地介绍,现在即使闭着眼他也能顺利走完这迂回的线路,仅凭声音就能判断出设备运行正常不正常。整整25年啊!寒来暑往,一批又一批实习生来了又走,从初出茅庐在这里锻炼成变电栋梁,春华秋实,而何同刚也不再年少,逐渐生长的白发已经快一半了,现在干完一个夜点,至少需要休息一个整天才能缓过劲儿来,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,这种轨迹,这里不仅有他的青春,还有他一生追求的梦想……

“变电所是供电设备的心脏,你们就是这颗心脏的守护神,供电安全就掌握在你们手里,接触网工的生命安全就要靠你们来保障,不能有半点的疏忽大意,这是信任,更是责任……”老段长这句话还响在耳边。那是在1996年京广线第一期变电值班员培训班开班典礼上,刚刚参加工作的何同刚同事们站在台下,那天正好下起了雨,而老段长拒绝了工作人员递过的伞,银色的头发上滴着雨滴。何同刚感觉那些雨一滴一滴滴进了自己的心里。

“供电段第一批变电值班员”那是光荣更是责任。心中有梦想,脚下有力量。炎炎夏日,他们五六十人挤在变电所的控制室里集中学习,没水没电,他们就骑着三轮车一趟一趟地去拉水,晚上宿舍里太热,他们就铺上凉席,躺在大院里,一群人仰望着星空,虽然苦,但日子充满着阳光和希望。

就是凭着这一腔的热情,何同刚他们这一代人开始在铁道线上迅速扎根发芽,学业务、建家园、苦练兵、抓生产,把一个个京广线电气化开通、数次大提速、京九线、朔黄线、京石客专、石太线电气2改造,哪一项工程没有他们的影子?披星戴月、早出晚归,那些时光回想起来,是那么辛苦却又是那么快乐。捧着建功立业的奖章,一群人傻乎乎地笑着,笑着,甚至流出了眼泪……

后来许多人走上了更高的岗位,成为车间主任、书记,甚至还有副段长,段长等等。何同刚还依然守在当初的那个变电所里,他满足于现在的生活,两点一线,上班下班,变电所让他管理得井井有条,闲暇时弄弄所里的那片菜地,时不时搞个“小改革”,生活和工作都有滋有味,每每有不开心的事儿,一到所里就烟消云散了。他心里其实还有一个“小秘密”,那就是相比起坐科室来他更愿意待在这个变电值班员的“黄埔军校”里,那是老段长对他的嘱托。他似乎永远也忘不了,在澡堂子里老段长给他搓背,给他聊天,鼓励他坚守阵地的场景,在他心里坚守就是一份没有光环的最高荣誉。

和同事们每每聚到一起谈得最多的还是当初创业的记忆,那些年共同爬过的电缆沟、一块查找过的故障经历、还有那些亲手改造的设备,还有那不断升级换代的保护装置等等,每次都谈得热火朝天。

其实对于今天这样的结果,何同刚还是有一定的心理准备的。从变电所开始安装监控那一刻起,他就隐隐产生了一种预感,变电设备升级改造,他是非常支持的,但要把这么重要的变电所改为无人值守,那才是他何同刚万万不能接受的。这么重要的岗位,全部交给这些摄像头,这些理论上可行的新设备?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,变电值班员这个岗位没有了,那人去哪儿呢?

何同刚不是不讲理的人,也不是不识大体胡搅蛮缠的人。“巡检工区?养老的地方?坚守的人都走了,让自己引以为豪的职业生涯如此“草率”地谢幕,心有不甘啊!别人劝他“巡检工区多好,每个月两次巡视,说白了就是到各个点去转转,拔拔草,就是个养老的地方,钱也不会少,多好啊!”何同刚脸上佯装笑笑,其实他心里苦啊!他实在不愿意离开这个岗位,忙碌惯了的人突然让他闲下来,是那样的手足无措,那样的悲凉,就像雄鹰失去了翅膀,战士离开了战场,但这种苦向谁去诉说呢?有谁能够理解呢?

这一宿,何同刚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,无数个画面就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轮换播放着,一遍一遍,看得他泪流满面。天都快亮了,他才艰难地做出了决定,他要去趟段上,明知道不可能改变什么,他也一定要试一次,把窝在心里的话说出来,说出自己的担忧,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,要不对不住自己28朝夕相处的战友们,更对不住他何同刚自己的良心……

坐在火车上,何同刚找了个靠近窗户的位置,风吹过来,依然有点冷,看着窗外熟悉的景物,何同刚有点茫然,这一去可能弄不好会给自己惹出更大的“祸端”来,该去找谁?又该从哪儿说起呢?

“何师傅,您来了!我正好想找您呢!”段长郭伟恰好站在段部门口,看见何同刚,便大步流星地走过来,同时老远地伸出了双手。

“郭段长?您这是?”

看到段长,何同刚隐隐心里有点不安,说实话何同刚对这个同样变电出身的段长很有好感,可今天碰到他却不是时候。他压根就没想过惊动段长这位“大人物”。

“好久不见了?我正好和您老兄聊聊天?”

“郭段长,没事,我就是来车间转转,不不,我来取点材料……”何同刚想找个看上去说得过去的理由,可又不会撒谎的他,竟半天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。

“走吧!去我屋,我正好有点事儿跟老兄念叨念叨”郭伟段长似乎没看出何同刚的窘迫,反而拉着他的手走进段部大门。

何同刚有点着急,他害怕这时候让别人看见,以为他去找段长告状了。这要传出去,他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,可郭段长抓住他的手一直不放,何同刚一脸尴尬地跟在后面。

坐在段长的办公室里,郭段长热情地为他端来水果,沏上茶,何同刚如坐针毡一般,浑身不自在。

“何师傅,您怎么了?怎么生分了?您是师傅我是徒弟,来了徒弟这儿,您拘束啥?”

“没啥,没啥,我就是不愿意给你们添麻烦!”

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只小一岁的“小段长”,何同刚心里多少有点热乎乎的。

“何师傅,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去现场跟您聊聊,变电改制这个事儿,我们还得请教请教您22这个专家,这不正好您来了,我们非常迫切地想听听您的意见。”

“唉!”何同刚叹了一口气,他隐约感觉到段长应该知道昨天吵架的事儿了,索性也就不再隐瞒什么了。

“郭段长,这个事儿我有意见,现在改造的设备能不能完全替代人?再就是,变电所撤岗,我们去哪儿?我们还没老,为啥让我们去养老?”

“别急!别急,咱一条一条地说!”郭伟看到何师傅激动起来,赶紧安慰他,同时把沏好的茶端了过来,轻轻放到何同刚面前。

何同刚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,端起杯子装做喝茶,浓浓的茉莉香,他的心里再次感动了一下,郭段真细心,知道自己爱喝茉莉花,一大颗眼泪掉进了茶杯里…

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,郭段长认真地听着,时不时在本上记录着,何同刚终于找到倾诉的地方了,他再也没有顾虑了,把藏在心底的话如同倒豆子般都说了出来……

要不是段长秘书敲门进来让段长签字,这场谈话估计结束不了。

何同刚站起身来,一看表竟然聊了将近两个小时。段长时间多宝贵啊,光顾自己唠叨了!何同刚赶紧告辞。

“别走,别走何师傅!”郭伟摆着手,“光听你说了,也得听我说说啊!我把今天上午的事儿都推了,就咱哥俩聊!走,咱们先换个地方。”不等何同刚反应过来,郭伟已经拉着他的手往外走了……

二楼调度大厅,大屏幕前,郭伟和何同刚并排坐下。大屏幕画面开始轮转起来,“咦!这不是我们变电所吗?”何同刚一脸疑惑,郭伟微笑不说话,示意他接着看。只见摄像头缓缓扫过每一个设备,哎呀,看得真清楚,就像拿着望远镜一样。更神奇的是屏幕上还会显示设备的温度、电流、电压、油位、油温等各种参数。也就二十多分钟的时间,所有设备都巡视完毕,详细的巡视记录也上传过来,一清二楚,明明白白,而且准确无误。看的何同刚心里有点发毛,现在这么先进了?自己竟然不知道,当初还鄙夷过那些安装调试的小伙子们,现在看来真是小瞧他们了……

紧接着模拟夜间熄灯巡视开始,在红外摄像头的镜头里,不同温度的设备也呈现出不同亮度和颜色,仿佛做CT一样,平时看不见的电流此时一览无余,已经标注好的观测点详细清晰。想想平时两个人黑灯瞎火巡视的样子,何同刚脑门上隐隐渗出了汗珠。

“何师傅,咱们再看看故障情况下的处理效果!”郭伟递上一杯茶水。何同刚赶忙接过来,借着喝水掩饰下自己内心的慌乱。突然事故音响响起,各镜头齐刷刷地自动聚集故障设备,高压室开关,控制室保护装置,后台显示等画面全部显现在大屏幕上,“设备自动重合闸”、“确认信号”、“再次强送电”……一步一步就像有人在指挥一样,准确无误、标准利索,各项数据有条不紊地传到调度中心,轨道机器人开始巡视相关设备……

何同刚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,就像遭受了锤击一样,自己眼皮子底下竟然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,而自己全然不了解,就像一只井底之蛙,还沉浸着过去的荣耀中,就在这一瞬间,他心中那无比坚定的信念似乎一下子坍塌了,隐隐能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。

“何师傅,您没事吧?”郭伟关切地问。

“没事,没事,我只是,我只是有点……”何同刚涨红了脸,此时他的心中满是懊恼和悔恨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
“我服了,我服了,高科技实在是太先进了,是我跟不上形势,也没有认真系统学习新工艺,主任说的对,看来我只能去养老了!”

“养老?何师傅,为啥说养老呢?谁说让你们去养老?那是对我们工作岗位的不尊重,更不分方式和场合。”郭伟严肃起来。

“没事,没事的郭段长,我也看到了,主任说的没错,有了这么先进的设备,我们还能干吗?巡检工区,不是就打扫打扫卫生,拔拔草吗?”

何同刚早就没了出门时的那股趾高气昂的劲儿,低着头说话也怯声怯气地。

“何师傅,您怎么能这么认为呢?再先进的设备能离开人吗?至于变电所撤岗是路局经过无数次调研论证才做出的决定,原来咱们一个所至少要五个人,现在只需一个人在调度就能监视十二个变电所,节省多少开支这个账不用算吧?你也看到了,现在的技术水平已经满足无人化值守了。把撤下来的人合并在一起可以集中优势力量,开展大范围、大兵团作业,现在正在探索变电所全部退出运行的方式,全方位消灭因为不能停电检修而超周期运行的设备死角,正是用人的时候,再说何师傅这不正是您的强项吗?”

“什么?巡检工区作业?大兵团作业?”

“何师傅,你们不仅仅是京广线第一批值班员,你们还培养出了京九线、朔黄线、石太线、京石客专等多条线路的变电值班员。您们在值班员岗位付出了大量艰苦辛勤的劳动,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,您还有你们的团队都是段上、是集团公司乃至国铁集团的宝贵财富,现在要转换岗位,新的岗位更有挑战性,和变电值班员岗位同样重要。”郭伟停顿了一下,拍了拍何同刚的肩膀。

“何师傅,昨天段务会刚定的无人所改造项目由巡检工区负责,综合考虑您是最佳人选,四十多人的队伍,担子很重啊!重要的是大家的士气,你要做好准备!别忘了这仅仅是个开始!”

这些话像一枚枚炸弹,炸得何同刚几乎喘不过气来。“等等,等等,让我捋捋,有点乱。”而郭伟段长似乎并不着急,他微笑着等待何同刚的答复。

“也就是说,现在智能化设备投入,完全可以实现变电所无人值守?对、对,我刚看见了,我放心了,我服了!”何同刚像是向段长求证,又像自言自语,不过憋在他心头的一个疙瘩慢慢解开了,他的心渐渐亮堂起来。

“你是说巡检工区同样检修作业?我们还在变电一线?”

郭伟点了点头,何同刚的心好像过山车一样,一会儿谷底一会儿云端。他早就抱怨过多次人少,作业时间短,施展不开,现在给了他机会,给了他舞台,最重要的是他感觉到自己“有用”,没有被“淘汰”,就凭这一点,他已经心花怒放了!

何同刚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了下来,那是幸福的眼泪,是激动的眼泪!郭伟笑着给他递上纸巾,看着这个受了“委屈”的“师傅”,即可爱又可笑。

“看我的,你就看我的表现吧!”说完,他拎起褂子,撒腿就跑。

“哎!你干嘛去!”郭伟赶紧喊到。

“我去车间,找主任!”何同刚似乎有点迫不及待。

郭伟追到门口看了看,何同刚早已一溜烟跑了,就像一个年轻的小伙子。好像是受到了感染,郭伟段长的脸上也绽放了笑容,这一天啊,真是不容易!

马路上,春风和煦,阳光明媚。

何同刚此时正坐在出租车上,脸上绽放着花儿一般的笑容。其实铁路人啊,争的从来就不是什么荣誉和名分,而是那份深入骨髓的坚守和挚爱,再多一点就是对自己和岗位的尊重罢了,是如此的简单。

风透过车窗刮进来,吹在他的脸上,一点也不冷,风里充满了青草和鲜花的味道,看来春天真的来了!都说幸福的眼泪是甜的,一滴眼泪流到何同刚的嘴角,他伸出舌头尝了尝,你猜猜,那究竟是什么味道?

声明:本文来自用户分享和网络收集,仅供学习与参考,测试请备份。